坚守教育工作者的良知、责任和诚信答《广州日报》记者的采访
张丹：近日，有关名校通过奖学金吸引状元的情形在招生环节愈演愈烈。据了解，北大从2007年开始，就已经改变了奖学金吸引状元的做法，只在新生入校后一视同仁申请奖学金，并主要倾向于家庭经济贫困，但非唯状元奖学金。请问：当年北大的改变源于怎样的理由？
秦春华：中国高校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制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历程。上个世纪50年代，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高校开始实行助学金制度，帮助了一大批当时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学生顺利完成学业，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为新中国的建设与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人才支持，也改变了他们个人的命运，今天，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还保留着当年没有一分钱，赤脚上大学，完全依靠助学金读书的美好记忆。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一批关心支持教育事业的企业家和社会贤达人士的努力下，许多高校恢复了奖学金制度，奖励那些在校期间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的优秀学生。90年代中期以来，由于高校开始实行收费制度，一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无力完成学业，为了帮助他们实现梦想，政府和高校相应推出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制度。因此，和国外不同，中国大学的奖学金带有奖优性质，而助学金带有助贫性质，这往往导致许多学生因为面子问题而不愿意申请助学金。实际上，在许多世界一流大学，奖学金和助学金的涵义是一致的，多数都是为了帮助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顺利完成学业。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哈佛大学，它提供全额奖学金的依据是家庭年收入在6.5万美元以下，家境富裕的学生则被排斥在奖学金之外，因此也被称为劫富济贫式奖学金。
2008年，北大设立了新生奖学金制度，初衷是为了奖励在中学阶段表现突出优秀高中毕业生，而不是为了争取所谓状元。原因很简单：一是新生奖学金的数额不大，一等奖学金只有5万元人民币，而且分四年逐年发放，实际上是覆盖了学生在北大读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二是新生奖学金采取申请制，不是只有状元才能得，而是所有的北大新生都有机会；三是在评定新生奖学金名单时，综合考虑学生的各项表现，通常会优先考虑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
然而，近年来，在高考后出分填报志愿的情况下，高校间生源竞争日益激烈，部分高校用高额奖学金收买高考状元和高分学生的情况愈演愈烈，部分高分学生以高考成绩作为交易筹码与高校谈判奖学金和录取专业等条件，坐看高校间叫价竞拍，使高校招生变成了一场围绕着高考成绩为标的物的拍卖，从而把唯分数论推向了极致，严重背离了教育的宗旨和本质，既不利于学生的身心健康，也不利于国家民族的长远发展。北京大学是一所高贵的学府，我们要培养精神高贵的人。奖学金不能沦为收买高分学生的工具。因此，为了能够招收到真正适合北大培养、品学兼优的学生，借鉴世界一流大学颁发奖学金的通例，2013年北京大学新生奖学金主要用于支持真正有需求、家庭经济困难，无法负担学生本科四年生活和学习的优秀学生，帮助他们顺利进入北京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并鼓励他们勤奋学习，实现德、智、体、美全面发展。2013年新生奖学金由原来的一、二、三等奖学金变为全额奖学金和半额奖学金。全额奖学金总金额50000元人民币/生，覆盖本科四年学费和生活费；半额奖学金总金额25000元人民币/生，覆盖本科四年学费。新生奖学金不是一次发放，而是分批逐年发放。
张丹：近几年北大的招生情况如何？是否会因为没招到状元而惋惜？
秦春华：今年，北大的招生工作顺利实现从被动单纯录取高考分数最高的学生向主动多样化选拔最适合北大培养的优秀学生的战略转型。经过多年的不懈探索和研究，我们首次明确提出了新型招生观：一是要招收对北大核心价值观充分认知、高度认同的学生；二是要招收具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活跃的批判性思维、巨大的发展潜能的最适合北大培养的学生。这和传统意义上的以状元和高分考生数量、录取分数线等招生GDP政绩观有着本质不同。尽管按照这些传统指标来衡量，多年来，北大依然招收了全国最多的包括状元在内的分数最高的学生。然而，面对高等教育在世界范围内的激烈竞争，我们清醒地认识到，继续沾沾自喜地沉湎于所谓状元数量带来的虚假繁荣，将会使我们日益远离教育的功能和本质，并逐步丧失判断能力。
首先，在日趋激烈的生源全球化竞争下，中国最优秀中学生群体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用脚投票，直接选择去世界一流大学读本科，而且规模和速度呈几何级数增长。弃考留学现象日益突出。他们没有参加高考，客观上降低了竞争的激烈程度；其次，在高考之前，各高校通过保送、自主选拔录取等方式已经录取了一部分优秀学生或确定了一部分候选人，他们要么没有参加高考，要么因为获得较大幅度的降分优惠而降低了冲刺的欲望（例如，北大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候选人最高可以降分至当地一本线），客观上也降低了竞争的激烈程度；最后但至关重要的是，在高考题目难度降低的情况下，分数最高的学生群体中分值之间的区分度已经非常微弱，谁能获得状元的称谓凭借的不仅仅是实力，更多的可能是运气谁都有可能在下一次考试中获得状元。在这种情况下，高校间盲目争夺所谓状元，除了面子和虚荣之外，非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且会将教育引向分数拜物教的深渊，使整个社会陷入非理性的分数膜拜，危害可谓大矣！因此，对于状元数量的多少，北大毫不在意。拒绝少数索要巨额奖金的状元，北大绝不惋惜。北大欢迎状元和高分考生，但绝不会为争取他们选择北大而讨价还价。状元和高考分数不能成为交易的筹码。今年，在高考志愿填报咨询阶段，我们明确拒绝了少数企图向北大索要巨额奖金、进行讨价还价的所谓状元，用实际行动切实坚守并捍卫教育工作者的良知、责任和诚信，使教育回归本质。
对于正在加快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步伐的北大来说，我们必须有更高远的追求，立足于全球视野，从培养人而不是招收分的目标出发，超越目前国内高校盲目争夺高分生源的恶性竞争，沉下心来做应该做的正确事情，不再公布高考状元和各省市前十名等所谓反映招生政绩的GDP指标，引领全国高校和基础教育共同探索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拔尖创新人才选拔新道路，在人才选拔培养领域和世界一流大学在全球范围内展开竞争与合作。
张丹：作为已经改变招生方式的名校，北大是如何看待这种通过奖学金吸引状元的做法的？
秦春华：几天来，关于北大拒绝少数索要巨额奖金的状元的消息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我认真阅读了几乎所有评论。这样一个本不该成为资讯的事件，反映了公众对于当下中国的招生考试制度、教育乃至我们这个时代的思考和认识。许多评论指出，通过奖学金吸引生源是世界各国大学的通例。因此，大学提供奖学金，学生申请奖学金，体现了相互平等的契约精神。但这些评论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是：首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所世界一流大学通过设立巨额奖学金去吸引所谓的状元，他们吸引的是适合自己培养的优秀学生。即使是状元，如果不符合自己的招生录取标准，一样会遭到拒绝。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耶鲁大学等世界一流大学曾拒绝了不止一个SAT满分的学生。2010年，北京市理科状元申请11所美国大学被拒也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其次，许多世界一流大学的奖学金政策的目的是为了增强生源多样化，用来帮助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社会阶层以及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奖学金的数额以满足学生学习和生活费用为限，单纯依赖高额奖学金吸引学生的情况极为罕见。美国是一个视交易为当然的社会，但在教育的问题上，也不屑于单纯依赖金钱进行交换。中国人往往对美国大学动辄提供数万美元奖学金的消息津津乐道，一方面固然是将其折算成了数额可观的人民币（其实人民币升值之后也不见得有多可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了解这些奖学金本身就包含了大学的高额学费，扣除学费之后往往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第三，中国单一根据确定的高考成绩进行录取的招生考试制度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制度，这和美国大学提供奖学金，学生申请奖学金的背景完全不同。在高考出分填报志愿的情况下，在分数崇拜的社会舆论驱动下，状元及其分数已经成为了高校招生市场竞拍中明确的标的物。这时候，高校设立巨额奖金（远远超过学生学习和生活费用的奖学金），学生申请巨额奖金，就不再只是简单的双向选择，你情我愿，而是带有强烈的用分数去交换金钱的烙印，高校招生因此被异化为市场交易行为。这一点显然为害巨大。这才是问题的要害。为什么在高考前或高考后估分填报志愿的省市和时代，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盖子揭开后的分数。学生填报某一所高校和专业，更多的是出于对这所高校和专业的兴趣和热爱。因此，在不知道学生确切的高考分数和排名之前，高校设立奖学金，学生申请奖学金是理性的高校选拔的是自己喜欢的学生，学生选择的是自己喜欢的高校和高考分数与金钱没有那么直接的对应关系。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恰恰在高考前或高考后估分填报志愿的省市和时代，反而没有出现高校设立奖学金，学生申请奖学金的情况。原因也许正是因为，在状元和高考分数没有明确的情况下，高校没有用奖学金争取状元的动力成本和收益不匹配，万一赌错了可能血本无归；状元也没有凭借高考分数索要奖学金的资本天知道你最后是不是状元。也许这时候，高校和学生之间的行为，所反映的恰恰才是真实的供给和需求。